5
之后的事情已经记不太清了
我好像有哭,好像没有。好像有和谁大声争吵过,好像没有。好像看见有人将白色的床单罩在阿峰身上,推着他从我们几个的包围之中离开……然而这些我都想不起来了,一切就好像日记本一样,停留在我到走廊给翼打电话的那个瞬间。之后的一页是空白,写下的字都像是被水晕开似得模糊扭曲。它们向下渗着墨水,把纸页浸湿,于是我干脆将这页撕掉,下一页也撕掉……一直到有一页纯白无暇,那就是这本日记的终点
所以我对阿峰的记忆,只停留在他对我说让我放他唱的歌的那个时候
殡仪馆那边交给阿伦和Tom去联系了,走的时候将联系亲友的事情交给我和阿班处理。然被马克叔强拉着带走了,这孩子像丢了魂一样地抓着病床不松手,阿伦去拉的时候狼崽一样地一口咬在他手背上,血当场就顺着嘴角流下来。几个大人边哭边吼,折腾半天才把他的手从栏杆上掰开,塞进马克叔开来的车里
“走,先带走回头再说!”
阿伦捂着手背说道,没止住的血从手指的缝隙里滴落下来。然隔着车窗玻璃,血红的眼睛瞪着我们,直到汽车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
没有人怪他蛮横不懂事,他失去得更多,相较我们而言
我们默默地站了一会,而后各自离开,像阿伦说的那样去准备葬礼的事情。医院方面简单表示了一下哀悼,将住院期间的报告和检查单据交给我们。大概是见多了生死离别,公事公办的口吻引发了又一次争吵,后来闻讯赶到的菁妹他们强按之下才没能升级矛盾,交接结束之后敷衍地道了个歉,双方不欢而散。我现在开始有些庆幸阿峰没有看到这一幕,他离开的时候,希望带走的都是美好的事物
“还好么?”
Jerry给我递了一瓶水,坐在我身边帮我查着亲友名单。他也来了,挂完电话之后不到半个小时从城南一路开到医院门口,对于闯了多少红灯只字不提。我将水接过来,点点头,又摇摇头。名单上的名字很多,阿峰没亲人,好友却多得惊人,他那个性格理应如此,然而这更让人觉得悲伤而无以言明
“还有一个,这个刚打电话来说后天能到”
“哦”
不开玩笑的他今天像是另一个人,我知道他一样很难过,即使他除了安慰和帮我审查之外什么都没说
“他们那个贝斯手去哪里了?”
“阿班么?” 我抬头看了眼厕所,那里从刚才开始就隐约能听见抽泣声 “去忙别的了吧,没事快弄完了”
“这样啊”
“恩”
场面再次安静下来
“你还好么?” 沉默了一会,他又问了一遍
“恩”
我也还是老样子,慢慢地点了点头
时间像是被无限放缓一样地走着,窗外的天空终于变成看上去更为压抑的深紫色。今晚的云层厚的看不见月亮,后半夜怕是会有雨。阿伦Tom他们中途回来了一次,将情绪不稳定还帮不上什么忙的阿班带走,偌大的接待室于是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冷色的白炽灯下发呆
“大森,你不回去?”
Jerry有些不确定地扶着门问道。他陪了我一个下午,本想把准备挺久的报告会推掉,在我一再坚持下才勉强答应去露个脸
“再等一会,有些事还没弄完”
“可是名单不是都差不多……”
“快走吧,要迟到了” 我指了指手腕 “放心我过会就走”
“真的?”
“恩,真的”
“那…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快去吧”
虚掩的木门终于关上,白炽灯的光映着墙壁,反射出灰色的影子。走廊里的脚步声,谈话声都像是浸泡在潜水钟里,留下越来越模糊的回声在耳边作响
“呼……”
我捂着脸,将深处的叹息埋在手心里。呼出的热气转瞬即逝,即使闭紧了指缝也还是保存不久。这间医院从此以后也就再没有什么能够留恋的地方了,阿峰的离开而让它变得陌生而没有温度。我们曾经将希望寄托在这个地方,然而最后什么也没有剩下
那样鲜活的人和记忆,忽然有一天就触碰不到了。或许再过上一段日子,仅存的这些也会像烧尽的纸屑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在阳光遍地的地方变成一把灰了吧……
现在才知道,原来失去比完全的一无所有更加可怕
又过了两个多小时,走廊里由远及近地响起了奔跑声。合上笔记的那一刻,一身黑色西服的翼打开门冲进来,扶着膝盖喘着粗气
“森哥,峰,峰哥他怎么样了?”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森哥?”
他急切地盯着我,又转头看看身后已经黑灯的急诊室
“峰哥呢?还有然他们人呢?”
依然什么都没有说,我起身到角落里给自己倒了杯水
“森……哥?” 翼试探地又问了一遍 “怎么样了?”
“你还来干什么呢?”
我背对着他,将纸杯捏得微微变形
“去忙你的,来这里做什么?”
“项目那边出了点问题,会议比平时结束得晚所以……”
“不用解释,没有那个必要” 我摇头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可是峰哥他到底……”
“死了!”
我猛地转过身,无法克制地朝他大吼
“死了,你满意了么?!!”
少年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什……什么?”
他的声音颤抖着,眼眶像滴在纸上的红墨一样,迅速地泛红
“森哥你开完笑吧……” 他努力想要说服自己,然而眼泪已经潮水一样地开始往外涌 “上次见峰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这样的事情……”
我冷冷地看着他
“这样的,这样的事情……怎么会……”
少年喃喃自语着,然而声音逐渐变成越来越没有底气的哭腔。他伸手要去拉接待室的房门。我甩掉纸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猛地将他摁在墙壁上
“疼…”
“凌晓翼”
不顾翼微微皱起的眉头,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别这样了”
“森,森哥?”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逢场作戏么?”
少年错愕地看着我,瞳孔猛地放大
“他真正需要的时候你在哪里?他走的时候你在场么?他还在的时候你又去看过他几次?”
“森哥,我没有,我……嘶…好疼……”
“我打了你多少个电话?留了多少言给你?秘书,新区负责,董事会……能找的我都找遍了,你架子真大啊…我现在该叫你凌晓翼还是凌董事呢?你觉得哪一个更适合你?”
“不,不是这样的………”
“所以现在你满意了么?这是你想要看到的结果了是么?” 我冲他吼着,双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那家伙一直到最后都提到你,然后呢?你把他当成什么?你又以为自己是谁!”
“森哥,疼……”
“真的忙到没法脱身就不用回来了,现在流几滴眼泪说句抱歉之后再回去当你的董事吧。”
“森哥!”
少年低着头竭力地大喊,双手紧紧握着拳头
“不是这样……的……”
我松开手,如梦初醒地看着他沿着墙壁跌坐在地,细细的手腕上留下我紧握的,刺眼的红痕
“对不起……对不起……” 他哭着,因为哽咽而有些喘不上气 “如果早一点,早一点知道的话我一定会赶过来的,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森哥,我不是的……”
少年用力地用手背擦着眼角。我知道他还只是个孩子,也知道他已经足够自责。但我就是没有办法像往常一样,蹲下身对他说一句“没事了”
之类的安慰。那句话我只对凌晓翼说,我不知道现在的他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
我不知道怎么办,真的不知道
二十分钟过去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哭,看着他用带着红痕的手腕抱紧膝盖。我不记得自己用了多大的劲,那应该很痛,痕迹一直都没有消散下去。我忽然有些头疼,白色的吊灯在眼睛里变成一片明晃晃的光晕。我像阿峰承诺过会照顾好然,可在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的欺骗之后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开始恨我。至于翼,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他。阿峰的离开将我全部的,自我开导的幻想打个粉碎。一切已经和往常不一样了,在侥幸催眠了自己那么久之后,精疲力尽的我已经毫无睡意
“我想去见峰哥……”
翼深吸了几口气,小声地说
“森哥,带我去见峰哥行么?”
“……”
我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行…么?”
他像是在哀求,我不记得我们之间曾经有过这样的语气
“再说吧”
我侧过头回了一句
完全黑了的天色下,雨丝一点一点地落下来,在窗上划出透明的尾迹。我和他对角坐着,除了哽咽之外相对无言。上一次他哭的那么厉害的时候是去年圣诞,亦是因为一个人的离去带来的复杂与无助。那时我告诉他一切都会因陪伴而变好,告诉他世界上还有别的温柔可以供他在暴风雨的夜晚躲避。我往他的嘴里塞糖,带他去楼顶看星星,在夜里看着他入眠……然而仅仅是几个月之后,重要的人再次离开,我们却只能在提防地在各自的角落里落泪神伤,怕眼神一交汇,传达的全是失望和埋怨
鼻子酸的厉害。我抬腕看了一下表,十一点
“今晚回去那边么?”我开口,更像是例行公事地问道 “还有工作没做完吧”
“不回去了” 翼摇摇头“后面一周的日程全推了”
“哦”
我点点头,过了半响又加了一句
“今晚住哪?”
“大概定个酒店吧,过会和司机说下就行,不用担心”
“恩……”
一时间又无言,少年看着我,我看着他
“回家吧”
我开了口
翼睁大了眼睛,瞳孔里的带着复杂而惊讶的情绪
“回家吧” 我又说了一遍“明早来也方便一些”
“…恩……”
少年迟疑着,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走过去,伸出手要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后者犹豫了一下,将手交给我,手掌小而冰凉。我将他带出医院,搭车回到住所。一路上穿过都市的霓虹,灯光在窗上留下一条条流水般的光带。坐在后座上,翼一直看着窗外愣神,我试图说些什么,然而最后还是闭了嘴,将头扭向另一边的车窗
下车上了楼,我掏出钥匙开门。熟悉的地方不过因为一天未归就变得陌生。我回头看了看翼,少年正盯着楼梯口的方向发呆,那是上次和他一起走过的路。尽头的地方就是天台,自从外调之后就再没去过
“进去吧”
“……”
“翼?”
“哦,哦好……”
少年回神来,低着头走进屋里
“换洗衣服在衣柜里还留了一套,毛巾和牙刷给你买了新的放在台子上了,还有什么缺的叫我”
“恩”
“先去洗吧” 我转身走进厨房 “我做点夜宵,洗完就能吃了”
“夜……宵?”
翼微微愣了一下
“赶回来还没有吃晚餐吧” 我打开冰箱门看了一眼,挑出比较好料理的食材“我简单做点给你”
“好……”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关上浴室的门
这大概是离开这么久之后,他想象不到的事吧
流水声隔着门传了出来,我将炉火打开,热锅,放油,打蛋。这些放在以前都是无法想象的事情,或者说怎么想象,结果也还是会像黑炭一样糟糕。翼曾试着教了我很多次,最后依然不得不亲手接过来,把我摁在沙发上喝茶。然而现在不同,我自信有能拿得出手的料理,虽然练习的过程寂寞而无趣,能够端给他的机会也屈指可数
我不知道他在意与否,而这好像渐渐变得也不是很重要
用锅铲将蛋皮侧掀,我将火熄掉,把食物装盘摆好。翼这个时候走进来,穿着有些宽大的黑色睡衣,微湿的头发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光
“来的正好” 我说,将盘子放在餐桌上 “吃吧”
“这是……”
“蛋包饭,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我解下围裙 “你不吃肉所以我放了虾”
少年愣愣地看了一会,拉开餐椅坐下,用餐刀小心地划开外面的蛋皮
“还好么?”
“恩,恩……”
“那就行” 我点点头 “你先吃,我去洗了”
“森哥”
“恩?”
“谢谢……”
他有些怯怯地道谢,我咬了咬嘴唇,嘴里微微发苦
“没事”
这个餐厅怕是一秒也呆不下去了
我快步走进浴室关上门打开花洒,在水声的掩护下极力压抑地流泪
那天晚上是分床睡的,我带着毯子睡了沙发,将卧室留给翼。没有人多说什么,似乎这样的安排更好一些,至少不会背对彼此无话可说。我辗转整夜没有睡好,凌晨起身的时候撞见拿着杯子在厨房倒牛奶的少年。后者犹豫了一下问我要不要也喝一点。我没理他,从冰箱底下拿出剩下的Beefeater
London倒了半杯,兑了点冰水喝下去
“森……”
翼看着我张了张口,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睡不着?” 我问
“啊…恩……”
“冷牛奶没有效果的”
“诶?”
我从他手上把杯子拿过来,放进微波炉设了时间
暖红色的灯光从微波炉的小窗里透出来,将周围微微点亮了一些。我将自己空了的杯子重新倒满。酒精的热量一点点地从胃里漫上来
,堵在胸口闷得难受
“对不起…”
翼小声地说
“别说了”
我摇摇头,不知道他为什么道歉,也懒得去想
“新区那边还顺利么?”
“不” 少年微微地叹了口气 “很多事有阻力,很难做”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直接地否定,换做之前大概会说“还好”,然后迅速地转移话题,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
“这样啊……”
我仰起头动了动颈椎,沉默了一下对他说道
“我今天话说重了,别忘心里去”
“不会”
“手还疼么?”
“不了,没事的”
他摇摇头,看我盯着,悄悄将手腕缩进睡衣宽大的袖子里
“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不过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希望你在旁边”
“………”
“你想他么?”
“谁?”
“阿峰”
我说,后者没回话,低头咬着嘴唇
“那家伙一直到最后都交代我好好照顾你,可是现在呢?” 我苦笑了一下 “我连怎么和你相处都不知道…”
“叮”
微波炉的定时器响起来。我拉开炉门,把牛奶杯用餐布包好,拿出来递到少年手上
“喝吧,小心烫”
“谢谢”
他小心地抿了一口,嘴角似乎有沾上淡白色的奶渍
“喝完就去睡吧” 将最后一点Gin喝完,杯子被我随手丢进水槽里 “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森哥……”
“恩?”
翼叫住我,声音微微颤抖
“能……抱我一下么?”
我停下,回过头看他。小小的身影正好站在月光找不到的阴影里,极细的手臂捧着牛奶杯,腕上像是带着紫红色的手环
“早点休息”
我转身走出了厨房
6
之后的几天都是绵绵阴雨的天气。我出去联系葬礼的事宜,他一言不发地就跟在我身后直到事情办完。定墓碑的那天不知怎么地就忘记了他的存在,我自己打了辆车回去,快到家的时候才发现人不见了,急忙让司机调头回去。
“好了好了,就这里”
车还没停稳,我拉开车门跑进墓园的前院。少年依然坐在我吩咐的位置上,闭着双眼似是在小睡
“凌晓翼”
我喊了一声,后者松开了环抱的手臂,轻轻揉了揉眼睛
“办完了么?”
“嗯……啊嗯”
大概是因为愧疚,我一时间有些无言,而后吞吐着点了点头
“接下来去哪?”
“想去看看然,阿班说他这几天状态都很不好”
“这样啊……”
“恩”
翼点点头,从长凳上站起来
“不过在这之前先吃点东西吧?你饿了么?”我问
“还好”
“那也简单吃一点吧,这都几点了” 我说,抬腕看了一眼表
“看一下这附近有什么比较快的店,我们吃完再去”
翼照做地打开手机的周边地图,搜索结果跳出来的时候稍微愣了一下
“怎么了?”
“很近……”
“什么?”
“离那家店很近” 翼把手机递给我 “卖鲷鱼烧的那家”
我看着地图上的红点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想起红茶和豆沙馅的鲷鱼烧,还有去年爵士音乐节的烟火
“是哪里啊”
“恩” 少年犹豫地看着我 “要去么?”
“去吧”
我看看他,又看看地图,最后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走出墓园,在前门叫了一辆车开到鲷鱼烧店的门口。下雨天没什么人,我们走进去找了个空位坐下。依然是朴素的方形餐桌,桌上的木纹比上次来似乎深了一些,像狭长黯淡的豁口
看了菜单几分钟之后点了和上次差不多的东西,然后两个人对坐着相视无言。翼问我能不能小睡一会,我说你睡吧,等东西上来了我叫你。少年于是趴在桌上闭起了眸子。雨水从微微打湿的发梢上滴落下来,将枕着的衣袖浸成深浅不一的斑驳。他大概是真的有点累了,很快地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夹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入耳朵里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安然的少年,就像是在看一座有生命的雕像
—————-
“困了?”
“恩,有点…昨天睡很晚,今天也没有午休”
“熬夜不是好习惯哦”
“我知道的”
“所以呢?熬夜是干什么?赶作业还是玩游戏?”
“在练做咖啡啦”
“练咖啡?这也是VIP感恩回馈的一种么?”
“是”
“没想到我原来那么重要啊……”
“恩”
—————-
“您好,鲷鱼烧和红茶”
“哦,谢谢你 ”
服务员端着茶壶和盘子过来了,我回过神来,伸手拍了拍翼的手臂将他叫醒。焦糖色的鲷鱼烧微微鼓起,红茶也还是和以前一样的香。我拿起杯子倒了一杯递给翼,后者迷糊之中没有拿稳,杯子打翻在桌上湿了一片
“没事吧?”
我连忙拉过他的手,食指和虎口的地方微微有些发红
“唔”
少年微微皱了下眉头,然而很快地将手缩回去,拿着纸巾擦拭桌上的水渍
“不疼么?”
“没事的”
“可是有烫到吧?”
“一点点而已”
冲赶来查看的服务员摇了摇头,他沉默地将纸巾丢掉,重新倒了一杯
“要不要让他们拿点冰块敷一下?”
“不用了”
“要么还是……”
我张了张嘴还想问些什么,少年抬头看了我一眼,示意就此打住
“先吃东西吧”
他说,然而自己却没有动
“……好吧…”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鲷鱼烧没有吃完,红茶也是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们打了辆车去然那边。阿班告诉我们这孩子这几天一直没有回家,被马克叔送回自家宅子之后第二天就逃了出来,躲在之前为了照顾阿峰而租住的公寓里。阿班和Tom在门外守了一夜才勉强给开了门,只看见少年披着毯子坐在沙发上发呆,窗帘全部拉上,地上堆满了速食杯面和瓶装水。两人无论问什么都没有回答,只要离得近一点便会声嘶力竭地大喊。担心然打击太大受了刺激,无能为力之下他只能打电话给我,想看看我来的话会不会好一点
在车上我将情况大致和翼说了一下,后者咬着嘴唇,一路都没有说话
“大森”
乘着电梯到了11楼,我伸手敲了敲右边单元某个房间的房门。不重的力道漆面却从门上剥离掉落下来。这是一栋比较老的公寓了,相比之下却也是离医院最近的一栋,租客不少都是来陪护的病人家属
“然还在里面么?”
Tom给我开了门, 我朝里面张望了一眼,示意身后的翼进来
“恩”
他略担忧地回头看了看,朝最里面的房间努了努嘴
“呆了有多久了?”
“到现在为止六个小时左右吧”
“有试着进去过么?”
“试过了,每次都被轰出来” 他摇摇头 “也没办法只能一直守着听里面的动静,就怕这孩子做什么傻事”
客厅里原来散落一地的饭盒和塑料水瓶都被包扎打扫干净,我们穿过几个黑色的垃圾袋走到卧室门口。Tom试着敲了敲门,叫了几声“小然”里面却一点回应也没有。我冲他摇摇头,示意他让我试一下
“小然,你在里面么?” 清了清嗓子,我贴着门说道 “我是森哥”
依然没有回答,然而呼吸声明显了许多
“在里面的话和森哥说说话行么?”
我拧了拧门把手,发现没上锁后微微松了口气
“行的话我就进来了哦,可以么?”
里面沉默着,我看了看Tom和翼,伸手推开了门
房间拉着窗帘,仅仅有一丝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得以勉强看清周围。从门口到角落,大大小小的相框摆了一地,然罩着毯子坐在床上,面对着照片发呆。我叫了他一声,后者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得渗人
老实说从被马克叔从医院带走到现在,短短几天,我没想到他的状态会差成这样
“然……”
我小心地想从照片堆里挪近他,后者忽然扭过头瞪着我,眼睛里带着少见的,凶狠的血丝
“不要过来!”
他低吼了一声,少年的声音中带着砂砾摩擦般的沙哑声
“然,有什么事可以和森哥……”
“走”
“然,是我,森哥”
“出去!!滚出去!”
然捂着耳朵大吼,表情挣扎而扭曲
“不要进来!全都给我出去!”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担心他因为刺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我照做地后退,站在门口看着他。后者喘了几秒,待呼吸稍稍平稳之后要求我把门关上
“好,然你如果有什么事,我们就在外……”
“关上!!”
无奈之下,锁舌发出契合的“滴答”声。我深深吸了口气,冲Tom摇摇头
“不行么?”
“不敢太刺激他,我没想到会这样……”
Tom闭上了眼睛
“先缓缓吧” 他说 “你们去客厅先坐,我倒两杯水给你们”
他转身离开,留下我和翼两个人站在原地
像涟漪散去之后的水面。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压力凭空地消失,房门的那边又恢复到死寂一样的沉默。
“走吧”
我对翼说道,后者却没有动
“森哥……”
“怎么了?”
“能…让我去么?”
“什么?”
少年盯着房门,又转过头看看我
“我想进去和然说说话”
我愣了一下,翼的眼神没有丝毫恍惚的成分
“你?”
“不能接受大人的话,和自己一样大的小孩应该会比较能沟通吧?”
“你去就一定行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试试看”
“这个时候就别添乱了”
“我没有”
“然现在情况不稳定你也应该……”
“所以才要尽快解决不是么?”
隐隐地有有些烟火气的状态下,我和他互相对视着。像是为了不吵到门里的然,翼的声音很轻,却一次比一次坚定
我沉默不语,脑袋里却忽然想起之前BOS比赛时的那一幕。小小的少年站在因落败而情绪激动的女选手面前,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头发,给予温暖而鼓励的低语
或许吧……
或许这次真的需要他才可以
“不要刺激到他” 我说 “有任何事我们就在外面”
“恩,我知道”
翼点了点头
“小然?”
在我的注视下,少年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敲了敲卧室的房门
“小然,我进去了哦?”
冲我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他走进房里,将门关上
这么多变故之后,我也还是愿意相信他那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依然存在,依然像是能容纳独舟的港湾
因为除此之外,我们已经无处可去了
“恩?翼去哪 了”
Tom端着水杯走回来,奇怪地朝周围张望了一下
“在里面”
“诶?”
“两个人玩得一直很好,让他试试看吧”
Tom犹豫了一会,最后叹着气坐了下来”
“葬礼的事筹备的怎么样了?”
“大体差不多了,6号下午市殡仪馆,到时候会马克叔在那边接应,参加的人都登记完了。哦对了,音乐节那边也会有人来”
“音乐节?”
“Bluster
forest,他们的主办方昨天上午派人过来送了花圈,说到时候也会到场”
“这样啊……”
“恩,你那边墓的事情谈的怎么样了?”
“基本上没问题,碑已经让他们做了,回头让我们选张照片放上去就行”
“那就好”
Tom说,我拿起水杯,客厅里又一次陷入沉默之中
“还真是让人有点不习惯啊” Tom苦笑了一下 “平常挺闹腾的,一下子冷清下来就有点……”
我没回话,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回
“说真的我很受不了这样”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镇定下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明明都已经答应那家伙把人照顾好了啊…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和他交代呢?”
“一定会好的” 我喃喃地说 “要点时间,但总会缓过来的”
然而我自己都不信这句话
“这件事结束了你还得回去策划展览吧?”
“恩” 我点点头 “你呢?之后有什么打算么?”
“之后啊……”
Tom靠在沙发上仰起头
“不知道,可能散了吧?也可能直接不干了,谁知道呢”
“会有办法……”
我想刚开口说些不痛不痒的安慰话,里面的卧室里忽然传出物体撞击的重响。我和Tom两人愣了一下,迅速跑过去一把将房门拉开。立着的相框倒了一地,翼正被然摁在地上掐着脖子,嘴角像是被打破了,隐隐地能看到一条血丝
“然,你干什么?!”
我冲过去想要把两人拉开,却看到翼拼命向我摆手
“你算什么?!你凭什么来和我说这些?”
然像是狂怒的狮子一样大声地嘶吼,苍白的脸因为激动而显出些许红晕
“我就这样怎么了?不要假惺惺地做好人,这些你们其实根本就都不在意的对吧?!”
“然,够了!” Tom大喊,走过去扯然的手臂
“之前他一直说想和你们去海滩,想让我教你弹吉他,哪怕是最后的时候也有提到你……”骑在翼身上的少年红着眼睛“可是你呢?他走的时候你根本就不在场!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愤怒的哭腔,微弱的光线中,翼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变得黯淡下来
“你说啊!”
然领着翼的领子,瞪着眼睛看着他
“我不是在教训你,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少年制止了还想过来解围的Tom。微微喘了两下,有些呼吸困难地说道
“你觉得峰哥见到现在的你,他能放心地走么?”
“峰…哥……”
然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将翼推砸在地
“不要提他!我不许你提他!”
“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们人都不希望峰哥离开,我们人都一样。” 翼咳嗽着说 “可是把自己关起来,拒绝所有人的善意,让大家为你担心……峰哥如果还在的话,会为这一切感到骄傲么?”
“够了!”
“见到这些之后他又会说什么呢”
“够了,你闭嘴!!”
依然紧紧拽着少年的衣领,然用力地咬着嘴唇,却好像越来越动摇起来
“峰哥嘱咐过很多人要好好照顾你,尽管他自己没有办法做下去了……”
翼毫无惧色地正视这他,厉声断喝
“可他也说过希望你成为能独立的男子汉的吧?!叶亦然!”
“我………我…”
少年最后怒喝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不去。像是终于从作茧自缚的状态中苏醒,然颤抖着松开了手,茫然无措地看着我们,眼泪顺着脸颊一点点滴落在翼的胸膛上
“我很想他……”
他说,声音却含糊地呜咽起来
“我真的…很想他啊……”
淅淅沥沥的眼泪像是决堤一样地变成嚎啕大哭。然趴在翼的胸膛上,任后者轻抚着自己的头发
“恩,我知道的”
翼像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我们点了点头
“你已经很努力了,然”
久阴的天空落下暴雨。我和Tom互相看了一眼,在对方的脸上发现同样的如释重负的表情
事情总算是得以解决,许久拒绝见人的然最后走出房间同意回家。Tom和阿班叫了辆车,打完招呼之后将孩子送回去。我和翼站在小区门口,天边的乌云消散了一些,给大楼的棱角染上一丝暖色
“还疼么?”
我问翼,后者刚才在房间里被然用手肘击了一下,打破了左边的嘴角
“还好,没事的” 他不在意地摆摆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回去么?”
“恩,你想搭车还是走回去?”
“都行” 他说 “离家远么?”
“还好”
“那走走吧”
我点点头,和他一起绕过搭车点,走上环形的天桥
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汽车的车灯在桥下连成长长的一条光线。少年走在我的前面,窄窄的肩膀撑起的身体像是一叶舟,在城市的灯火里单薄得似是无形。
不知为什么,即使劝回了然,我也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站在门口转过头和Tom说话的瞬间,我隐约有看到翼在大哭着的然耳边小声的低语。那是再好认不过的口型,他却说得很倦很疲惫
【对不起】
那时的然大概听不见,因为体谅也不会有人在意他愤怒的时候说了些什么。但是对于翼而言,然所说的一切相比其他人说的分量更重,也更让他在意。他依然能像变魔法一样让然恢复,将我们从束手无策的困境中领出来。而之后却没人问他累不累,有没有跌倒,有没有哪里疼。我不怪然,因为我理解当时他的心情。而翼,他的缺席确实是一件让人不能接受的事情,可成为压力或者心结一直背负下去,真的是我希望看到的结果么?
不太清楚,但冥冥中我觉得不应该这样
“翼”
我开口想叫住他,少年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地继续往前走着
“翼,等一下”
“……”
“等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有些奇怪地小跑着追上他,我伸手抓着他的肩膀将人转过来
然后我愣住了
所有的东西在一瞬间似乎都烟消云散了。那些困惑,那些不满,那些嘶吼,那些像棘草一样尖锐锋利的倒刺都不在了。路灯的变成模糊的一团光晕,我手里握着的,也只是没有形体的一片衣角
我想我没有看错
他在哭
泪流满面,没有任何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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